向日葵 , 鸢尾花、丝柏 , 在别的画家那里 , 可能仅仅是静物 , 但在梵高这里绝不是静物 。 梵高是有强烈宗教情绪的画家 , 但他很少画真正意义上的宗教题材 , 他的狂热的宗教情绪 , 都投射到向日葵、鸢尾花、丝柏这类植物上了 , 所以他的花草林木 , 有一种激射的张力 , 有内在的宗教迷狂 , 包括他画的麦地也一样 。 上帝在梵高那里 , 终于找到了重新显形的方式 , 从此 , 后世的观众都沉浸在他打开的活泼泼的植物生命中 。
1503年丢勒完成了著名的水彩画《青草地》 , 画面上的植物几可乱真 , 我感动的是画家能够从蚯蚓般匍匐在地的视角、细致临摹了自然界的平常一隅 。 据考证 , 画中有牧草、婆婆纳、蒲公英、狗舌草、鸭茅、雏菊、大车前草、康德草、欧蓍草 。 但丢勒知道这些名字吗?我很怀疑 。 植物不需要有一个人类给取的名字 , 是人类需要给植物取个名字 , 名字后面包藏祸心 , 有医药上的利用、有花艺上的虚荣、有知识权力的争夺、有海外贸易的图谋、还有书商画匠的利益驱动 。 丢勒在一篇文章中写道:“大自然中孕育的每条生命 , 无不示人以真理 。 我虽多年不懈地观察、思索 , 也曾无数次置身其中 , 却始终不敢妄下论断 。 想凭个人之力勘破端倪 , 只会令你误入歧途 。 因为真正的艺术就隐藏在自然之中 , 而且只有能够将它画下来的人才能拥有它” 。 看完丢勒的《青草地》 , 我觉得甚至梵高的向日葵和鸢尾花也过于“人类中心”了——青草地 , 有一颗对生命的谦卑敬畏之心 。
还有那个晚年与植物耳鬓厮磨、融为一体的莫奈 。 他的庭院里爬着满壁的紫藤 , 也有湿淋淋的金盏花 。 通过地道 , 映入眼帘的是那座被描绘过无数次的月亮小桥 , 精巧地浮现在小小的池塘上 。 这里有着东方式的闲逸情趣 , 垂柳波澜 , 天光云影 , 而朵朵漂浮在水面上的 , 是如同幻觉般的睡莲 。 这些奇异的水生植物是莫奈的最爱 。 欧洲没有睡莲 , 是他从日本带来了她 , 又让她变成了他晚年笔下唯一描绘的女神 。 睡莲叶子大片大片地在水中平摊开来 , 令人神往的花朵半沉半浮 每一瓣都带着雨的气息 。 穿过摇曳着紫色鸢尾花的林荫小道 , 走入莫奈的画室 , 抬眼望去 , 又见睡莲 。 广袤的水域 , 星星点点的莲花 , 无比沉静地在半盲的大师笔下蔓延 。 白内障已经让垂柳和睡莲都消融了 , 只有颤动的笔触在闪烁着色彩 , 每一抹色彩分明都是挣扎的纠缠 。 分不清哪里是水面 , 哪里是倒影 , 淡蓝和深蓝的水 , 到底是天空还是池塘?或许莫奈在这一瞬间也陷入了迷茫 , 丝一般的蓝绿色水藻 , 艳丽的和淡然的睡莲 , 他走进了永恒的与植物的灵魂对话中 。
世界之初是这样的吧?太阳喷出火焰 , 风在燃烧 , 植物的枝蔓沿着地面爬行 , 虫子为了爱情整日整夜地鸣叫 , 飞奔而过的野马还没有被人类驯养 , 它是那样孤独地奔向远方 , 一个大地上的初民 , 兽皮缠腰 , 身姿矫健 , 他沿着长满青草的泥土路追赶 , 把太阳、星星和风 , 把满耳是蝈蝈的旷野统统抛在后面……可惜我只能在房子里 , 这么想一想史前一万年 , 人类已经逐渐失去“学习田野的语言”(借用梭罗的话)的能力 。 辨认不出各种鸟鸣声 , 叫不出各种花名 , 忽视低鸣的蝉声 , 渐渐远离人类的本质……记得一个小男孩被问到他最喜欢玩耍的地方时 , 他的回答是:“我喜欢在家里玩 , 因为家里有插座” 。
我们都患有“大自然缺失症” , 所以 , 穹顶之下、雾霾围城的时分 , 我只有困坐室内 , 为我窗台上的几盆植物郑重地写一首赞美诗——
《种植》
窗边的绿萝 , 茉莉 , 牵牛花
露台的多肉植物 , 轻轻摇曳的兰草
照料这一切存在之物
在春天和其它季节
它们活生生地存在于我的周围
我的心灵外面
植物的指尖轻触露珠
沾满和带动着晨光
盈盈 , 绿在灰扑扑的楼群间
望见丛薮 , 叶和花
开遍的颜色 , 深深浅浅
分不清是在园内园外
植物前无言凝视
仿佛一种询问
我愿意想起 , 那些摇曳不定的时光
现实世界中的非现实之物
抚摸一片片小动物似的
日渐长大健壮的叶子
喜欢连蹦带跳的触须
每天有自己攀援的高度
或下坠的落点
清凉的水 , 搅入清晨和黄昏的味道
用一个带豁口的碗盛满
浇在枝苗周围的小土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