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不会有人在这个离城十里的长亭外、古道边 , 去为远行的亲友更尽一杯和泪送行的热酒 。 再不会有人在这‘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的夜泊中 , 无言怅望河面的渔火与夜半的寒星;再不会有人在这运河的涛声里 , 聆听寂寞离人梦绕边关的凄凉箫声 。 只有我 , 在那波涛对岸无休无止的絮语里似乎听到了一些东西 , 那是数千年无数离人诉不完的幽怨 , 那是唐寅“扬州道上思念杜九娘”的无奈;那是贺铸“鹧鸪天、半死桐”中的伤怀;那是纳兰性德“人间所事堪惆怅 , 莫向横塘问旧友”的感慨 。
河上的渔火悄然远去 , 苇丛里的寒烟也没了踪影 。 这里 , 只留下一座残缺不全的驿亭和几块字迹模糊的石柱 。
曾经商贾往来频频的码头沉默不语 , 迁客骚人的情怀失落了 , 深闺丽人的梦境破碎了 , 剩下“横塘”这一个名词躲在线装书里 , 时不时跳出来撩拨一下不眠的心——妾家住横塘 , 红纱满桂香 。 (李贺)难随洞庭酌 , 且醉横塘席 。 (孟郊)年年送客横塘路 , 细雨垂柳系画船 。 (范成大)百舌问花花不语 , 低回似恨横塘雨 。
【范成大|郭进拴|横塘的秋天】
(温庭筠)据《姑苏志》载 , 横塘 , 在苏州城西南 , 有横塘桥 , 桥上有亭 , 亭下有廊 , 素有“横塘古渡 , 风景特胜”的美誉 。 无论是“绿娥青鬓醉横塘”还是“凌波不过横塘路” , 横塘都是系在古时旅人心头的一个难解的结 。 那时的横塘古镇繁华得紧 , 酒肆、馆舍、茶坊、绿水、青山、烟雨、柳色 , 一向为文人墨客所垂青的 。 想那古渡口 , 迎往送来过多少匆匆的脚步 , 有风流倜傥的王孙公子 , 以泪洗面的烟花女子 , 得意的官僚和流放的罪臣;富足的商船 , 失刃的剑影 , 断裂的诗简、悠扬的弦声 , 横塘古渡承载了太多太多 。 由仕而民的范仲淹着一身青布衫叹一口气走过去了 。 李贺、孟郊、温庭筠带着各自咏横塘的诗作走过去了 。
落第的张继苦吟“月落乌啼”的诗句 , 凄然一笑走过去了 。 涛声依旧 , 古渡不再 , 残阳如血 , 逝者如斯 。 我常常奇怪古镇横塘在我去过的江南古镇中实在是说不上的 , 然而它的知名度却是首屈一指的 。 如果这一个古镇原汁原味地保留至今 , 那么 , 申报世界文化遗产 , 它是最有资格的 。 不必填写无数的申报材料 , 只要把唐诗宋词里写横塘的诗句辑录成一册递上去 , 谁能说这不是世界文化中的精彩华章?
“ 南浦春来绿一川 ,石桥朱塔两依然 。 年年送客横塘路 ,细雨垂杨系画船 。 ”
南浦被河岸边的楼群分隔的支离破碎 。 垂柳的发丝跟美人的裙摆朝向一个方向 , 在聆听运河滚滚的涛声 。 拱形的石桥、退了颜色的石塔 , 在这个唯有风声传送的声声鸟语与古运河不绝于耳的涛声里寂寞地伫望 。
早已看惯水随天际流无尽的点点帆影 , 早已看惯十里长亭、琵琶羌笛、劝君更尽一杯酒的别离场面 , 也拟打点行装、欲解兰舟 , 在这个金色秋天放浪江湖 , 于整日流溢的秋风中辩寻你遗落的花香 。
真的 , 我已经不能再陪伴你永生的寂寞 , 来看你一眼 , 知道你潦倒的人生中有一颗不甘寂寞的热心 , 而你寂寞的身后因为有了你生前的不甘 , 才有了被你的诗画招引过来的络绎不绝的祭拜里的繁荣虽然这些繁荣跟你的生前没有一点关系 。
可能你走时带走了太多的失意 , 在这个曾经芳草凄凄的姑苏城外 , 无论现代经济如何繁荣 , 在你身后的大街上 , 依旧改不掉从你开始的寂寞风雨!那是因为江南的河网太密 , 还是江南太多的雨雾湿气!我常常一个人走在你如果再生也会同样陌生的城市街头 , 感受秋阳拉长的身影 , 感受春雨浸透的寂寞 , 感受离人在四月的河边乘舟远行的孤独的背影 。
借一辆自行车 , 在秋日阳光散落的午后 , 晃荡着满怀的秋风 , 从大运河的桥上做一个悠然展翅的滑翔便到了你那处热闹的墓地 , 不仅仅是我在想 , 曾经墓草飘摇的、风雨斜阳的凄然之地 , 怎么会有一天在无知无觉中走入当代都市的繁华!紧邻的市民小区引你为邻亦引你为荣 。 门前旁边的街道上 , 车水马龙日夜川流地带走你往日的寂寞、带来由你的名字衍生而来的无比的繁荣 。
不想再进去了 , 就停车倚靠在你被后人拿来卖钱才修起的围墙之外 , 想你墓地真实的寂寞和墓前虚假的繁华 。 想你能否在四百多年的静默中分辨出风雨在季节中转换的音符以及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感受到一丝真诚心灵在自己遗留的诗画上产生的某种深深感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