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亮程:那些鸟叫与虫鸣,再不能没有( 二 )


当我把这个瓜背回家 , 家里人更是一片惊喜 。 他们都不敢相信这个怪模怪样的东西是一个西瓜 。 它咋长成这样了 。



出河湾向北三四里 , 那片低洼的荒野中蹲着另一棵大榆树 , 向它走去时我怀着一丝的幻想与侥幸:或许今年它能活过来 。
这棵树去年春天就没发芽 。 夏天我赶车路过它时仍没长出一片叶子 。 我想它活糊涂了 , 把春天该发芽长叶子这件事忘记了 。 树老到这个年纪就这样 , 死一阵子活一阵子 。 有时我们以为它死彻底了 , 过两年却又从干裂的躯体上生出几条嫩枝 , 几片绿叶子 。 它对生死无所谓了 。 它已长得足够粗 。 有足够多的枝杈 , 尽管被砍得剩下三两个 。 它再不指点什么 。 它指向的绿地都已荒芜 。 在荒野上一棵大树的每个枝杈都指示一条路 。 有生路有死路 。 会看树的人能从一棵粗壮枝杈的指向找到水源和有人家的居住地 。
我们到黄沙梁时 , 这片土地上的东西已经不多了:树、牲畜、野动物、人、草地 , 少一个我便能觉察出 。 我知道有些东西不能再少下去 。



每年春天 , 让我早早走出村子的 , 也许就是那几棵孤零零的大榆树、洼地里的片片绿草 , 还有划过头顶的一声声鸟叫 —— 鸟儿们从一棵树 , 飞向远远的另一棵 。 飞累了 , 落到地上喘气……如果没有了它们 , 我会一年四季待在屋子里 , 四面墙壁 , 把门和窗户封死 。 我会不喜欢周围的每一个人 。 恨我自己 。
在这个村庄里 , 人可以再少几个 , 再走掉一些 。 那些树却不能再少了 。 那些鸟叫与虫鸣再不能没有 。
在春天 , 有许多人和我一样早早地走出村子 , 有的扛把锨去看看自己的地 。 尽管地还泥泞 。 苞谷茬端扎着 。 秋收时为了进车平掉的一截毛渠、一段埂子 , 还原样地放着 。 没什么好看的 , 却还是要绕着地看一圈子 。

【刘亮程:那些鸟叫与虫鸣,再不能没有】

有的出去拾一捆柴背回来 。 还有的人 , 大概跟我一样没什么事情 , 只是想在冒着热气的野外走走 。 整个冬天冰封雪盖 , 这会儿脚终于踩在松软的土上了 。 很少有人在这样的天气窝在家里 。 春天不出门的人 , 大都在家里生病 。 病也是一种生命 , 在春天暖暖的阳光中苏醒 。 它们很猛地生发时 , 村里就会死人了 。 这时候 , 最先走出村子挥锨挖土的人 , 就不是在翻地播种 , 而是挖一个坟坑 。 这样的年成命定亏损 。 人们还没下种时 , 已经把一个人埋进土里 。
在早春我喜欢迎着太阳走 。 一大早朝东走出去十几里 , 下午面向西逛荡回来 。 肩上仍旧一把锨一截绳子 。 有时多几根干柴 , 顶多三两根 。 我很少捡一大捆柴压在肩上 , 让自己弓着背从荒野里回来 —— 走得最远的人往往背回来的东西最少 。



我只是喜欢让太阳照在我的前身 。 清早 , 刚吃过饭 , 太阳照着鼓鼓的肚子 , 感觉嚼碎的粮食又在身体里葱葱郁郁地生长 。 尤其平射的热烈阳光一缕缕穿过我两腿之间 。 我尽量把腿叉得开些走路 , 让更多的阳光照在那里 。 这时我才体会到阳光普照这个词 。
我注意到牛在春天喜欢屁股对着太阳吃草 。 驴和马也这样 。 狗爱坐着晒太阳 。 老鼠和猫也爱后腿叉开坐在地上晒太阳 。 它们和我一样会享受太阳普照在潮湿阴部的亢奋与舒坦劲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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