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以撒:无尽( 三 )


学校要建立一个植物角 , 便于孩童观察生长的秩序 。 为了识土 , 要求每个人带一小包土来 。 有的家长在小区里寻找 , 更多的是到花鸟市场 , 那里有各种各样的土 。 土不是少了而是离我们远了 。 花鸟市场上的土要精致得多 , 里边的成分是可以用数字计算的 , 很纯粹 , 没有石块 , 没有草根 。 真正的土还像以前那么多 , 只不过我们看不到了 。 土是可以创造价值的 , 以前的价值总是不高 , 四季生长的稻麦瓜果 , 即便丰产 , 收入也不会大到多少 。 我从未听说传统的种植者有过大喜的 , 这也是我离开乡村的缘由 。 如果土地不用来种植 , 而是用来卖 , 卖给房地产商盖高楼大厦 , 那就不可同日语了 。 事实证明后来正是循于此道 , 卖地 , 卖地 , 土地不断地出卖 , 楼盘峰起——都市的繁荣就是以高楼密集为标志的 , 在旧日的土地上开拓全新的空间 。 让土地上充满枝叶的青绿 , 或者农人站在田头喜滋滋看着垂穗的金黄等待开镰 , 宛如春梦 , 说消失就消失了 。 随着土的消失 , 杂物间里的那些农具开始了漫长的搁置——蓑衣挂在墙上迎受尘灰 , 犁耙歪在墙角早已重重锈迹 , 打谷桶久不用忽一日桶帮哗地一下全散了 。 至于草鞋、竹笠、镰刀、谷箩、扁担……有人在城里开了农家饭庄 , 收了去 , 摆放讲究——由于和土不在一起 , 居然生出另一种情调 , 让人啧啧称奇 。 土的变化也生出一大堆变化 , 乡村没有多少人了 , 有气力的人都外出了;农事无人说道了 , 说的都是生意人那一套 。 人是善于趋利避害的 , 之所以乐意离开故土到异乡去 , 因为那里过得更好 。 进入与故土隔绝的车间、工地、流水线 , 由陌生到熟悉 , 渐渐适应 , 快活起来 。 如今与家乡的关连就只是春节 , 既然大家都回来 , 那就随大流回来一趟吧 。 乡关何处是?故土难离——以前文士如是说 , 现在不兴了 , 日子过好比怀念故土要实在得多 。

看起来是固定的土 , 守着一定的空间 。 大雨倾盆山洪暴发 , 便随流水而去 。 没有被带走的土都是一些生土 , 缺乏肥性 , 石子又多 , 主人只能重新再做培养 。 天下没有什么是固定不变的 , 此时这么做是正确的 , 彼时又变成错误的 , 于是都在不安之中 。 外界来的力量让土不安 , 即便石条砌成的花圃也如此 , 又有一些土消失不见了 。 马路上突然塌了一个大洞 , 刹不及的车子栽了过去——那么多的土都上哪去了 , 肯定可以寻觅到踪迹 , 但没有谁怜惜那些土 。 就像地下溶洞 , 原先是实心的 , 后来却空了 , 像一个地下王国 , 是千万年来的力量 , 把实物掏虚了 。 虚比实更让人联想 , 由于消失 , 它们的神秘感出现了 。 那些巨大无朋的天坑、地洞都是我感兴趣的 , 由于空虚 , 生出一大堆追问 。 院子里的土整体看起来厚实无朋 , 细化起来则是一些琐屑的泥尘 , 风可以刮跑 , 水可以带走 , 连同上边的植物 。 土不可能如巨石那般兀立不移——总是要有足够的强大才能无视外来的牵绊 。 茂陵一带那么多的巨石 , 粗略敲凿便是拙朴的石人石马、石虎石象 , 这么久的时光了 , 一次次过往 , 西风残照下的汉家陵阙 , 有什么可以撼动?没有到过的人完全不必着急 , 再过千百年 , 我以为它还是不会有什么变动 。 有人曾问 , 四海问鼎之后几人梁漱溟、几人陈寅恪?一个人能持抱个人精神而有独见何其不易 , 以至大风骤来不被扑倒 。 风行草偃是自然界的常道 , 譬之人道 , 如果不想偃伏就要有足够的坚硬宁折不弯 。 我们无法对一般的植物、人物提出如此要求 , 特立之士从来少 , 市井俗人尤其多 , 毕竟人生还要继续 , 即便苟活 , 也是一种人生态度 , 无可厚非 。

芒种来时梅雨天 , 站在院子里看土 , 消沉了许多 , 是雨把土打实了 , 带走了 , 这也是我还要继续向外取土的原因 。 一个人在不断累积土的过程中 , 也累积了对土的一点私有乐趣——一种能使万物生长的物质 , 尽管渐渐疏离 , 还是让我揪住你的尾巴吧 。
土是不嫌多的 。
【朱以撒:无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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