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以撒:无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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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以撒:无尽


《文学港》2022年第5期|朱以撒:无尽--新作品--中国作家网_易坊


学生要从外地开车来看我 , 问我需要什么 。 我说给我带几袋土来吧 , 质量好一点的 。

他听了就有几分惊讶 。
住进这个院子后 , 就觉得需要许多的土 , 尤其是肥沃的土 。 院子傍山 , 院子里的土也就都是黄土 , 粗糙和干燥 , 如果想种点瓜果 , 还是要改良一下的 。 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 , 北大荒是一个肥沃的黑土区 , 草甸、原野上的植物剥落后腐朽 , 生成厚厚的黑土层 , 种什么都是丰稔 。 这样的地方总是太远 , 一个人只能在力所能及处 , 寻找那些本不属于自己的土 。 后备箱里一直放着几个结实的袋子和铲子 , 合适的时候就下车 , 铲它几袋运回来——没有人会说什么 。 一个人渐渐会对土有一种留意 , 有了不同寻常的好感 。 尤其到了乡村 , 乡村寂寞 , 原来种满蔬菜的田地被荒草覆盖 , 却可以看到土的松软 , 是一种惯常所说的黑油油样子 , 不由两眼放光 , 觉得这次机会同样不能放弃 。
从土的颜色判断它的质量 , 对于有过稼穑生涯的人不是难事 。 田里的、山间的、河边的 , 就是这个村子和那个村子 , 土都会有一些差别 , 于是有的产量高 , 有的产量低 , 徒唤奈何 。 当年分地 , 有人不求地大 , 只要求地好 , 土是地的根本 。 一块都是石头疙瘩的地 , 对于要在上边种植稻菽的人来说 , 无论如何也不愿接受 。 有土的观念的人对我说可以花钱买土——现在已经有卖土这个行当了 , 土的质量和价值是成比例的 。 土本来是不要钱的 , 因为有需要就成了买卖的商品 。 如果一个人住单元房 , 种几盆小花小草 , 是不需要太多的土的 , 只有那些住在有院子的人家 , 地气深重 , 也就自然而然地想到如何利用土的功能 , 做点有情趣的事 。
开车在一条主干道上 , 旧日印象中两边都是菜畦 , 土地特别适宜菜农们的劳作 , 萝卜、芥菜、马铃薯、四季豆 , 大凡种下 , 收成都让人欣喜之至 。 淮山那么长 , 畅通无阻地穿越到地下;包菜越长越圆 , 越抱越紧 , 无数 , 一直延伸到远处 。 至于玉米 , 我觉得是菜农们种着玩的 , 比不上北方的青纱帐 , 此时也让人看到一片挺拔 , 迎风摇曳 。 收获的季节 , 有人装在编织袋里送给我 , 花菜洁白 , 土豆橙黄 , 西红柿带着喜庆的嫣红 , 茄子有一身深沉的紫色调 , 这是植物中比较少见的 。 它们都如此新鲜 , 闪动光泽 , 让人先欣赏后品尝 。 海伦·凯勒这样说:“在所有的感官之中 , 我相信视觉定然是最使人快乐的” 。 的确 , 见到这些刚从土里拔出的鲜活果实 , 真是开心不过 。 像白萝卜 , 初始是撒种的 , 种子那么一丁点 , 让人都没有什么信心 , 如今眼前展现的是棒槌一般的壮硕 。 生命沉入土中 , 新的历程就开始了 , 一些成功了 , 一些再也不见绿意出土 , 我武断地认为无理可申 , 这就是命 。 我想说如果我的院子都是如此等级的土 , 它上边的植物 , 也是可以与它们媲美 。 不过 , 路两边的土地后来再也不生长绿油油的植物了 , 楼盘拔地而起 , 那些很有品质的土 , 被压在最底层——很多这样的土不见了 , 它们不是消失了 , 而是被封闭了 。 在封闭之前 , 没有谁认为它们珍贵 , 把它们运到一个需要的地方 。 土得不到珍惜 , 由于它所处低位 , 以前为人脚板踩踏 , 现在更不见天日了 。
院子傍山 , 有一条土路到达山顶 。 我上去过几次 , 见到顶上的摩崖石刻 , 后来路被封死 , 也就断了攀登的念头 。 从院子可以仰观山的走势 , 看到土质不一 , 土层厚薄——有的生长出高大的橄榄树 , 树干厚实沉着;有的只是一些茅草和浅草 。 “地瘦栽松柏”——有一些条件在生命出生之前就已经确立了 , 只能无奈地去适应 。 若是好土 , 就应当让有价值的植物生长 , 否则优越的条件就浪费了 。 就像人的根底 , 公卿大夫、豪门贵胄 , 他们占据要路津 , 不是比他人胜出一点点 , 而是胜出太多 。 那时写好字是寻常事 , 蓬门子弟何处寻得一本法帖?而官僚子弟却有着丰富的库藏 , 博识广闻 , 笔下神飞 。 这就不难理解东晋时的王谢家族子弟 , 走在书艺的前锋 , 一手秀逸清新的行草 , 笔法精到 , 运行时清畅不梗宛若晨流 。 底层文士、出家人、戍边兵卒 , 笔下就拘谨拙陋 , 到北朝这个时节还是如此——这不是我说的 , 是阮元下的断语 。 这样的差别古来就有 , 延至今日亦如是 。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 , 郭沫若有了研究《再生缘》的兴致 , 从一九六一年五月到十月 , 半年不到的工夫 , 他就在为人瞩目的《光明日报》发表了六篇关于《再生缘》的研究论文 。 天下学人谁能如此 , 还不是郭氏所处的位置使然 , 报社总编岂敢说一个不字 。 陈寅恪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就研究《再生缘》 , 颇见功夫 , 又如何有此可能 。 据说郭氏论文发表后 , 为其提供资料者众 , 甚至在北京图书馆的协助下找到《再生缘》的“海内孤本”——郭氏几乎阅尽了当时所有的珍贵资料 。 他就是那个时代的明星 , 风光无限 。 而陈寅恪只能凭一己之力 , 他的寂寞和艰难是注定的 。 也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 , 郭沫若接连在《文物》发文 , 认为《兰亭序》系伪作 , 非王羲之所写 。 江南高二适的意见正相反 , 他的《驳论》写好了 , 无处可发表——谁愿意发表与郭氏意见相反的文章 , 让郭氏不高兴?幸好他有朋友章士钊 , 有能力将此事让毛泽东知道 , 毛泽东致信郭氏 , 认为笔墨官司有比无好——当然 , 高二适的文章就见天日了 。 一个文士 , 有章士钊这样的朋友是很值得珍惜的 , 不然 , 高氏只能守着他的《驳论》向隅浩叹 。 发一篇文章都如此 , 一个处于文化界最高位 , 一个处低处 , 生存的土壤差异使然 。 我相信更多的学人异于郭氏 , 居于平实之地 , 惟举烛自照风骨崚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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