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精神|大学里面“尴尬”的文科:今天我们为什么依旧需要人文精神?( 三 )


二战中的日本抱着战胜美国这一明确的目的,以能够直接贡献于此的理工科应用型学问为中心,全力动员大学的知识资源支撑战争,结果却是一切化为灰烬,国民遭受灭顶之灾 。视目的为既定要求,一味追求作为工具的有用性——从这样的思考模式之中,无法产生“其实战胜美国是根本不可能的”这样对目的本身进行客观批评的视点 。在那个时代,担负知识生产责任的大学本应该做的,不是跟风设立有助于提高军事技术水平的研究所,而是勇敢地指出大家正在追求的目标从根本上是错的,从而转换价值标准,确定新的目标,开创出新的时代 。
在目的-价值二元论中,吉见先生以“日本战胜美国是否可能”的问题(而非近代日本的对外侵略战争)作为批判理科“目的有用论”的批判似乎暗含着“如若可能,便可支持”的逻辑是否妥帖(在战时日本,理科以科学技术杀人,而文科用思想文笔杀人,虽强度、烈度有别,但在“目的/价值给定”的意义上别无二致,“笔部队”此之谓也)且按下不表,需注意的是,这一观念实则是以流动性的“多元价值”之存在空间、以“价值有用”为追求的文科之批判空间为不言自明的前提,但是,这一先决条件本身却并不是自明的 。而若价值唯一,那么质疑与批判是否可能,对于明治以降的日本历史而言,结论是显而易见的 。既然在某些特定的历史语境下,价值难以多元,如此则从多元价值的可能性上讨论文科存在的价值恐怕就有些勉为其难 。并非是要彻底否认吉见的立论基础、求全责备,因为此书原本便是在“‘欧美列强’的全球性学术霸权不断推进的当下”、以日本民众为预设读者,而只想强调,落实到实践层面,这一论断并不具备超越时代和国界、可操作的普遍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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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剧《龙樱2》剧照 。
另外,并非有意泼冷水,吉见先生的预设读者是日本的一般民众,大概率事件是,在观念层面人们会认为先生所言不无道理,但却无关自己的现实选择 。尽管如此,这种发声依然是必要的、可贵的 。我们似乎已经习惯了在学术共同体内部不厌其烦地主张文科的价值,这显然是搞错了对象,实则无需多言,因为我们需要着意对话的对象应是“圈外人”——包括政府官员、一般民众乃至行外专家,因为他们或许在更大程度上左右、影响着文科的当下命运和未来走向 。陈平原教授便曾明言其近年来思考的问题是“如何向圈外人发言,让他们明了人文学的意义;或者说,如何向已达成某种默契的‘社会共识’挑战,证明人文学的存在价值及发展空间”,强调“人文学者要学会理直气壮且恰如其分地、公开地、大声地说出人文学的好处、贡献与重要性” 。茶杯里的风波、微信群里的牢骚于事无补,抬头看路,我们需要更多的陈平原 。
有形与无形
大学、学科是一个历史性产物,自有其寿命和限度,人类社会对大学与学科认知进程之嬗变无疑也是不同时期、参数不断变化的前提下,权力、社会、市场与人等诸多要素综合约束、协商、作用的结果 。有时,究竟是社会误解、抛弃了大学,还是大学中人错付了时代、误判了社会,谁辜负了谁,还真难说 。但有一点是确定的,那就是对大学、对学科做“去历史化”理解是要不得的,而基于现实困境的历史回望将赋予当下观察以必要的历史感觉 。吉见敏锐地指出,“日本的大学被‘全球化’‘数字化’‘少子高龄化’三大浪潮席卷 。这三大浪潮使得大学、学问以及社会的存在方式发生了三重变革,任何一所大学都再也无法依靠既有的方式继续生存了 。也许是为了应对社会流动性、无边界化以及不稳定性等一系列问题,大学知识生产的存在方式也在发生变化”,并将其主要特征总结为知识的市场化、全球化、数字化和复杂细分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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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剧《麻辣教师GTO》 。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本书虽名为“‘废除文科学部’的冲击”,实际上,作者只是以“废除文科学部”所形成的社会震动作为引子,向问题引向对这一事态所造成的“冲击”及其内在机制问题的讨论,和对权力-资本-大学三元关系的再认识和对当下日本大学体制自身的批判性展望 。我想,这或许是工作原因不得不长期周旋于三者之间、为东京大学发展殚精竭虑的副校长所独有的观察视角 。吉见对21世纪现实的定性是稳定而明确的——这是一个“人、知识、资本等所有方向都在向流动性、无边界化方向不断发展的世界”,然而,左右大学发展的诸要素之间却始终“相互误解”,权力的逻辑(基于财政支撑的方向指导)、资本的逻辑(基于领导权威、指令体系的高效运转)与大学本有的逻辑(独立自由的学术共同体与自上而下的管理体系叠加的二重性)之间龃龉不断,成为日本大学改革的难言之隐,吉见甚至以幕末日本为喻,痛批“明明‘黑船’已经来袭,人们却还固守幕藩体制”,而他给出的药方自然是价值、观念上的“开国”、破壁,打破大学内部利益集团的坚硬外壳,以更为灵活(宫本武藏的“二刀流”式)、柔软的姿态(谓之“蛞蝓鱼”)应对流动、互通时代的挑战 。吉见列举了要冲破的五重壁垒,窃以为这实则关系到大学存在的一个基本的价值问题,比如,谁来决定/定义学生的学什么/成为怎样的人,是大学/学科,还是学生自身;教师将是否/如何捍卫有形学科建制下自己的权威性、精英意识和优越感;在生源严重流失和保住个人教职之间如何把握脆弱的平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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