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不寻常的观众

王安忆曾翻译过美国作家约翰·斯坦贝克的一篇短篇小说《蛇》 。 在这篇小说里 , 斯坦贝克详细描述了年轻的科学家菲力普博士如何冷静精细地杀死各种动物来进行生物实验 。 有一天 , 博士的实验室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一个高、瘦的女人站在门口 。 她穿了一件朴素的深色衣服 , 平坦的额头上长得很低的黑色直发 , 乱得好像被风刮过 。 她的黑眼睛在强光中闪闪发亮 。 ”
菲力普工作时 , 突然多了这么一位不寻常的观众 。 她耐心地等待着 , 如此安静 。 但她的安静似乎有一种巨大的力量 , 让菲力普紧张、恼怒 , 甚至失去了自持力 。 女人提出的要求也同她本人一样古怪而令人紧张 , 她要买一条剧毒的响尾蛇 , 但不带走它:“我每过一段时间会来 , 喂我的蛇 。 我会付钱买白鼠 。 我要它吃饱 。 有一天——我会带它离开 。 ”小说还翔实地描写了女人如何镇定自若、饶有兴致地观看蛇咬死和吃掉小白鼠的情景 , 而一向冷静的菲力普则因为这个女人的“观看” , 突然意识到了这个过程的残酷和恐怖 。
小说结尾 , 女人离开 , 菲力普思绪万千 , 久久不能平静 。 他陷入了自己也无法理解的迷恋:他一直等着女人回来 , 但女人再也没有出现在他的实验室 。 于是他又走遍全城去寻找她:“有几次他追赶着高个儿女人想 , 这也许是她 。 但他再没有见到她——再也没有 。 ”
整篇小说都如此冷静、克制、果断 , 如蛇的出击 , 但斯坦贝克在结尾处却刻意重复地使用了一个短语——“再也没有” 。 试想 , 如果将之前的情节换成一个浪漫而悲伤的爱情故事 , 此处的“再也没有”将具有一种令人惆怅的抒情气息:“欲寄彩笺兼尺素 , 山长水阔知何处?”但这个故事全文都伴随着响尾蛇令人头皮发麻的蠕动 , 于是这个“再也没有”强化的只能是绝望和疯狂 。
王安忆在翻译《蛇》时突然有所顿悟:那女人原来是一条蛇啊!短下颌 , 低额头 , 平直的喉音 , 悄若无声的脚步 , 虹膜与瞳仁一般暗的深色眼睛 , 最关键的是那种难以言说的似乎处于虚空之中的“悬浮的生气” , 正是这种“悬浮的生气”让菲力普有了一种欲望:“她整个儿都是安静的 。 她的眼睛亮着 , 而其余部分几乎是处在一种悬浮的生气之中 。 他想 , ‘低代谢率的 , 看上去 , 几乎同蛙一样低 。 ’将她从空虚中惊醒过来的欲望又一次攫住了他 。 ”
其实 , 东西方的神话传说或文学作品中 , 都有这类将蛇与女人结合起来的形象 , 多为负面 , 如周晓枫在散文《斑纹》中所概括的:“妖娆的腰肢、蛊惑的欲望、骄傲到无动于衷的心 , 携带着致命的神秘感和破坏力——她的漫不经心掀动波澜 , 她的无所事事酝酿风暴 , 将我们安宁的生活程序一举摧毁 。 ”斯坦贝克的《蛇》的特别之处 , 一在于将这位“蛇”一样的女性放入男性主宰的科学世界 , 让读者对这个世界多出了一种旁观和反思的视角;二在于他将这位女性的“妖娆蛊惑”做了减法 , 让她高而瘦 , 衣着朴素 , 沉默寡言 , 从而使静与动、暗与明有了更鲜明的对照 , 更能彰显出平静表面下的惊涛骇浪 。 女性主义者大概会将这篇小说作为“厌女症”的典型文本 , 批评这样一种对女性的无端的指责和恐惧 , 并将其视为男性和其所代表的科学、理性试图征服世界所遭遇的挫败(或对挫败的恐惧)的投射和转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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