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新闻周刊|三星堆修复师:不止修复

来源:中国新闻周刊
作为国内文物修复的第六代传人
相对于师傅杨晓邬那一代
对于文物修复更多是传承和手艺的理解
郭汉中的文物修复理念则更具科技元素

中国新闻周刊|三星堆修复师:不止修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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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晓邬在修复青铜神树 。 图/受访者提供
三星堆修复师:不止修复
本刊采访人员/李想俣
发于2021.3.29总第989期《中国新闻周刊》
在3号坑发掘现场 , 三星堆博物馆文物修复师郭汉中正在为大口尊的提取做准备工作 。 一位文物修复师为什么要亲自参与文物的提取?
“成熟的文物修复师 , 都会了解许多和文物保护相关的原理 。 这些原理不仅是如何修好文物 , 同样包括怎么提取文物 , 在提取过程中 , 如何保证被提取文物的安全 , 怎样尽量避开其他文物 。 ”郭汉中说 。
不止修复
郭汉中的师傅杨晓邬是国内知名的文物修复大师 , 曾经主持修复了三星堆1号、2号青铜神树、青铜大立人像、纵目青铜面具等一系列青铜重器 。 《中国新闻周刊》在三星堆博物馆文物修复中心工作室 , 见到了这位74岁的“扫地僧” 。
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 文物修复师并不是只做修复 , 也要到现场去提取文物 。 文物一层层叠压在坑里面 , 由于器型不同 , 下层文物和上层文物可能缠在一起 , 所以提取时要特别小心 。 作为文物修复人员 , 参与到文物提取这一环节中 , 能更好地了解文物出土时的原貌 , 更准确地把握文物的器型、规格 , 这样日后开展修复时才能心中有数 。
在现场提取文物时 , 需要先进行临时性的加固 , 然后整体提取出来 。 转移到修复实验室 , 观察文物表面以及附着物 , 了解残留的信息 。 观察之后 , 文保人员还需要进行取样、检测 , 对文物的质地、成分、锈蚀氧化程度、保存状况等进行修复前的登记 , 记录文物出土时的原始状况 , 为之后的修复做准备 。 清理罍、尊这种容器内部时 , 还要进行“二次考古” , 容器内部的泥土中也可能会找到其他的青铜器、金器等文物 。
修复人员要对器物有所了解 , 比如青铜器的扭曲、变形程度 , 规格尺寸 , 零件缺失情况等 。
杨晓邬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 早期的文物修复是按照文物零件的造型、粗细 , 质地、氧化程度进行比对、拼接 , 然后进入下一步——预合 , 以验证前期的拼接位置、方式是否存在问题 , 预合后可以看到神树的整个形体 , 为修复提供初步依据 。
他回忆称 , 早年三星堆的文物修复 , 从眼形器开始 , 到青铜立人、面具和尊、罍等容器 , 最后再到青铜神树 , 遵循着从小到大、由简入繁的特点 。 选择最后修复青铜神树 , 原因在于其他的文物能够放在室内的转盘来进行修复 , 哪个地方有歪斜 , 哪个部件需要调整 , 高低是否对齐 , 一目了然 。 而青铜神树很高大 , 只能在室外进行修复 , 情况更为复杂 。
在这一过程中 , 非常重要的是多种修复方法的结合使用 , 如粘接、焊接、铆接等 。 杨晓邬表示 , 一件文物不可能只用一种工艺就能修复 , 要灵活运用多种修复方法 。
【中国新闻周刊|三星堆修复师:不止修复】在修复青铜头像时 , 部分头像、金面具在坑里被有害物质氧化、锈蚀 。 这些青铜头像长出了铜锈 , 使头像面部胀起 , 把原本贴合覆盖在头像上的金面具拱胀出去 , 导致头像和金面具分离 。 这就需要先将金面具揭下来 , 把青铜头像面部的锈蚀病害清理干净 , 然后再把金面具还原上去 。 在杨晓邬的描述中 , 这一清理过程很像为文物美容 。
谈到这次5号坑新出土的金面具不同部位的薄厚差别 , 杨晓邬向《中国新闻周刊》解释称 , 这是金属的打制工艺造成的 。 一块金子最开始从鼻子的部分开始敲打 , 之后向四周延展 , 第一道到鼻翼 , 所以较厚 , 第二道则会到脸颊 , 第三道到颧骨 , 第四道到耳朵 , 第五道是耳朵后面的边缘 。 这样的工艺就会导致处在中心位置的鼻子最厚 , 向四周、边缘越发变薄 。 他一边讲解 , 一边用手从鼻子、鼻翼到脸颊、耳朵比划 。
杨晓邬还提到 , 只有对古代文物的制造工艺有一定了解 , 理解其原理 , 才能修复好文物 。 比如古蜀先民铸造神树时 , 也是多种铸造方法的结合 。 神树上的器物 , 如花果、太阳等 , 都是经过二次铸造后再补铸在神树枝干上的 , 其中部分零件是铆铸在神树上 , 即在神树枝干上打孔 , 直接向孔内灌铜水 , 再将零部件铆接在神树上 。
了解这些制造工艺 , 是为了尽可能用与神树铸造时的工艺接近 。 文物修复时 , 在需要铆铸的部位 , 杨晓邬也看到了一些铆口和铆接的痕迹 。 修复师就需要在这些原始痕迹的基础上进行修复 , 以求在细节上最大程度恢复原貌 。
杨晓邬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 神树的修复先要进行不同部件的拼对 , 之后再预合 , 最终方能固定成型 。 预合是通过捆绑的形式进行固定 , 就好像博物馆里看到的恐龙骨架一样 , 内部有一个支撑架 , 展出时的恐龙骨架是绑在支撑架上的 。 青铜神树的预合也是如此 , 把神树各部分拼对好后 , 需要用带子把枝干缠上 , 或者用一个支撑物把整个神树支撑起来 。 这样文物修复人员就可以立体地对神树进行局部、细节的调整 。 可以说 , 预合工作是最终修复定性的基础 。
这些做完后 , 还需要确定保护修复工作的目标原则 , 编写保护修复方案 , 哪些地方可以粘接 , 哪些部位适合焊接 , 哪些零件有缺失 , 都需要详尽地写在方案中 。
除了按部就班地修复原貌之外 , 杨晓邬对青铜神树独创性的固定保护 , 也使得这件旷世奇珍免遭二次损毁 。 2008年 , 汶川地震波及了三星堆 , 但1号神树和2号神树并没有被地震波破坏 , 其中杨晓邬在修复后用丝线固定的设计起到了重要作用 。
杨晓邬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 由于神树的半边龙形部件已经没有了 , 导致主杆两侧的配重不平衡 , 正常放在展厅时 , 神树就会自然向一侧倾斜 。 为了防止地震 , 修复时他就为青铜神树拴了一根鱼线 , 固定在展厅保护罩中 。 地震时展厅的监控录像显示 , 正是由于杨晓邬的这一创新 , 总高3.95米的1号神树只是在地震竖波来临时上下颠簸 , 并没有左右摇摆 , 因而未受损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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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汉中为修复青铜圆尊仿制的牛头纹部件 。 摄影/本刊采访人员 李想俣
科技元素
在三星堆博物馆的郭汉中修复工作室 , 有一件牛头纹的青铜部件静静地放在一个托盘上 , 精美程度几可乱真 。 郭汉中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 这是他正在修复的一个圆尊的配件 , 是他自己雕刻出来的 , 目前刚刚经过了化学处理 。
作为国内文物修复的第六代传人 , 相对于师傅杨晓邬那一代对于文物修复更多是传承和手艺的理解 , 郭汉中的文物修复理念则更具科技元素 。
“最小干预 , 最大保护 , 还原本质 。 ”这是郭汉中对自己文物修复理念的概括 。 在他看来 , 修复的第一要义是尊重古代的遗物 , 如果文物上有信息 , 修复人员就尽量复原 , 如果缺乏信息 , 就要让科研人员尽量研究 。
这也是文物修复中的真实性原则 , 即保护修复的文物要尊重历史的真实性 , 不能主观想象改变文物原貌 。
谈到此次发掘中提取大口尊的经历 , 郭汉中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 并不是所有文物修复师都能参与文物提取 , 因为古代遗物只有一件 , 只能成功 , 不能失败 , 要有深厚的经验积累 , 才能达到万无一失 。
郭汉中说 , 由于不能用出土文物原物进行开模 , 所以此次提取中 , 首先使用3D扫描仪对文物进行扫描及周边数据收集 , 然后根据坑内文物原型进行3D打印 , 打印一个1:1的树脂模型 。 之后再用这个模型进行开模 , 制作硅胶保护膜 。 最终将这个硅胶保护膜套到文物上 。
当硅胶体保护套与大口尊完全贴合后 , 外面还要再灌注一层厚厚的石膏保护层 , 放在专门的套箱里 , 使器物和箱体融为一体 , 最后进行整体提取、出坑 。 由于大口尊自重加上附着泥土的总重量超过200斤 , 考古队员利用考古发掘舱中安装的多功能发掘操作系统 , “脚不沾地”地下降到1米多深的坑中提取文物 。
文物出坑落地后 , 文保人员再将套箱和包裹的石膏分为四块 , 分别取下 , 并对文物表面进行清理 , 通过拉曼光谱仪、X光、金相分析等科技手段 , 保存文物所有的原始信息 。
考古科技含量的日益提高 , 让文物修复的关口也前移到了发掘、提取阶段 。 郭汉中特别强调 , 眼下已经不能单一、割裂地看待发掘时的信息收集和文物修复 , 这两者是一个综合体 。 修复时也非常需要最开始发掘提取时收集的信息 , 比如金属成分、探伤过程、颜色分析、氧化程度 , 这都是一个多学科、整体性的专业 。
此外 , 郭汉中口中出现频率颇高的一个词是“可逆” 。 他认为 , 修复人员应尽量把文物完整地留给后人去研究 , 尽量保留所有的微痕信息 。 修复工作要采用可逆的方法 , 可逆的材料 。
在他的理念中 , 修复的理想状态应该是 , 修复人员只对文物进行恢复、加固 , 待后人需要拆解研究时 , 器物出土时本身的信息都还在 。 可能假以时日 , 科学技术更加先进 , 后来人还能够按照修复人员留下的文物和信息更好地进行修复 。
文物修复是对历史回应的一种方式 , 而文物修复的成果 , 也是郭汉中自己留给历史的微痕 。
人才困境
近几年 , 随着《我在故宫修文物》《国家宝藏》和此次三星堆发掘等现象级的事件推动 , 国内的文博热达到了一个高峰 。
然而 , 在摄像机镜头的背后 , 文物修复人才的培养、招聘和晋升面临的系统性问题 , 则鲜为人知 。
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文物保护中心主任谢振斌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 很多人认为 , 修复是技工干的活 , 以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为例 , 做修复的人员学历水平相对较低 , 评选较高级的职称和专家称号难度很大 , 这导致很多人更愿意搞研究 , 不愿意做修复 。
谢振斌表示 , 目前 , 国内很多考古机构招聘时 , 通常要求有硕士及以上学历 , 这个门槛就把很多优秀的文物修复人才拒之门外了 , 而从文物修复职业学校等引进的修复人才 , 又由于学历不够 , 按规定无法进入编制 。 “一位文物修复师可能干了几十年还是劳动合同工 , 无法享受相应的福利待遇” 。
另一方面 , 文物修复越来越成为一个综合性很强的专业 , 多学科交叉 。 修复人员不光要把文物修好 , 还要知道为什么要这么修复 。 很多工作需要使用如金相显微镜等先进设备 , 对金属陶瓷组织进行观察和形貌分析 , 对青铜器合金生成、冶炼、浇铸以及加工工艺等信息进行研究 。 这些任务对文物修复人才的学科背景和研究能力要求更高 , 传统的修复人才比较吃力 。
谢振斌称 , 目前文物修复人才的培养有很大的问题 , 只有北京大学、西北大学等几个大学在本科阶段开设了文物保护学专业 , 其他大部分是大专、职业学校开设这个专业 。
另外 , 学校教育和师承制如何更好结合?传统手艺和科技文保怎样兼容?这些也是有待解决的问题 。
杨晓邬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 几年前 , 他曾在四川艺术职业学院开设文物修复课程 , 一个班100人左右 , 但由于只有大专文凭 , 许多毕业生找工作困难 , 工作后的待遇也比较低 。
杨晓邬还是认为郭汉中这种师承制带出来的徒弟在知识、积累方面更加扎实 , 因为院校很少有文物能让学生上手实践 , 而师承制徒弟遇到什么问题 , 师傅能很快解答 , 并且能更个性化地讲解 , 而课堂上的东西比较程式化 。
“搞文物修复 , 如果只在学校里学习 , 是学不全面的 。 雕塑、磨具、锻造、钣金、焊接、雕刻、美术、用力的改变和形状的矫正 , 以及修复理念 。 等你学习这么多学科 , 胡子都白了 。 ”郭汉中说 , 文物本身器型、条件千差万别 , 个性化问题很多 , 所以要自己总结经验 , 掌握原理 , 才能一通百通 。
由于平日修复工作繁重 , 郭汉中的徒弟主要是博物馆文物修复部的工作人员 , 以及通过项目和其他单位合作进行交流的人才 。 十几年来 , 郭汉中带了十几个徒弟 。 他表示 , 在杨晓邬的时代 , 更讲究传承 , 不是这个圈子的人 , 很难进这个门 , 而现在很多技术都是公开的 , 且中国文物修复人才奇缺 , 还有很多精美的文物公众根本不知道、更看不到 , 而这些文物 , 现在的修复人几辈子都修不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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