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自述:我是怎样成为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 二 )


我的爸爸肯尼斯·格雷伯(Kenneth Graeber),在堪萨斯州劳伦斯市上学时就很激进 。他是两个自愿参与1936年西班牙“国际纵队”(International Brigades)的堪萨斯人之一 。在那里他成了救护车司机,这表示他不但看到了前线发生的很多事情,而且在巴塞罗那待了一段时间,那时巴塞罗那由无政府主义者组成的委员会控制 。我的爸爸像大部分国际主义者一样,在高中时便已经加入共产党并且成为青年团的一员 。这并不是因为父亲特别想献身马克思主义,而是在当时那是校园里唯一一个激进的左翼团体 。在西班牙,国际主义者不断用文字宣传攻击无政府主义者,但他却和一起工作的无政府主义者相处得很好,包括他车上的救护员 。他们最后成了好朋友 。他对战争的判断十分复杂:一方面他觉得无政府主义者的武装策略不足以打败一支现代化军队,另一方面他觉得共和政府对革命性自治的打压是疯狂而且自杀性的 。离开西班牙后,他定居纽约,二战时加入商船队 。他也在那段期间和我母亲结婚(而她的家庭立即和她脱离关系,因为父亲不是犹太人) 。
我的父亲并不是无政府主义者 。事实上,他没心思为自己的政治认同定位 。然而,他曾生活在一个奉行工人自治原则的城市,他一直都说那是现代历史上一个最伟大的实验 。加泰罗尼亚的工人取消了经理的角色,并且丝毫没有影响效率 。
【大卫|自述:我是怎样成为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这是无政府主义吸引我的原因之一,而另一个当然就是人类学 。
我从小就被人类学吸引,应该说是人类学和历史,但我总将两者看成同一样东西 。我成长期间,家里满是各种各样的书籍:古代哲学、科幻小说、人类学……而我的父母阅读兴趣相同的地方就是都想寻找一些和资本主义结构完全不同的世界 。当然,我们的客厅某个角落有父亲的《资本论》,那是 “现代图书馆” (Modern Library)的印本 。它布满灰尘,好像已近百年无人问津,但却不失为一个有趣的物件 。那时候(跟现在并没有直接的关系)对我影响更大的是对外部世界的想象 。我十二岁左右通过 “解谜” 第一次接触人类学,我迷上了破解玛雅象形文字:当时埃及的象形文字已被破解,玛雅文字是唯一的挑战 。我的努力赢来了哈佛大学一些玛雅专家的注意,他们给我安排了一份在安多弗(Andover)的奖学金,那是一家位于麻省的学前班 。他们一早就为我规划了前途:我将由安多弗到耶鲁读人类学,然后到哈佛读研究生 。我当然反抗了 。十六岁的时候,你不想自己的一生便这样被预定了 。三年后,当我已是纽约州立大学的学生时,我明白我最想读的是人类学,而那时我也确认自己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 。结果我并没有到哈佛研究玛雅文字,却到了芝加哥大学读人类学 。
人类学有利于无政府主义的一个原因是,它提供一个无法抗拒的证明:我们对于人类的许多共同的前提假设都不是真的 。对于美国人来说,如果缺少警察和政府,当然会出现混乱 。人们会开始互相残杀 。人类学证明这并不是真的 。它列出大量的例子,证明无政府的社会并不会出现这些互相杀害的行为,或者出现有政府但不需要警察的情形 。人类学家在这些日子里越来越清楚,那里既没有政府也没有警察,同样也没有任何戏剧性的结果 。在索马里(他们其实有十多个可能的政府,而不是真的无政府),有许多政府都已瓦解,或者已经在全部领地放弃权力,但我们并不知道这些,因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故或灾难发生 。人们很简单地继续他们的生活 。这在我于1989年至1991年间在一个类似的地方—马达加斯加—做田野调查之前,便已经广为人知了 。
重要的不是它破除了我们之前的预设,而是迫使我们问自己,为什么要由这样的预设开始?它迫使我问:为什么生活在一个充斥着监狱和警察的国家,而人们会以为这些都是必须的呢?为什么我们的社会制造了这么多的自私、愤怒、不负责任以及幼稚的行为,但我们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好好地生活并不需要这些系统性的暴力?在芝加哥,我和马歇尔·萨林斯(Marshall Sahlins)共事,在众多人类学家中,他致力于研究这类属于西方传统但与其他文化相异的霍布斯式逻辑问题 。无政府主义者的答案十分简单 。事实上,我们可以说这是所有无政府主义思想的基础:如果你像对待小孩一样对待人们,那他们的举止便会和小孩一样 。这便是为什么我们面临一个霍布斯式情景时,通常是一个极端的威权政府突然崩溃的时候 。在伊拉克萨达姆·侯赛因政权倒台之后发生的暴乱,便展示了这个范式:我们几乎可以找到一个我们所能想象的最残暴的境况,道德最沦丧的、最反社会的行为 。而拉姆斯菲尔德以及美国的领导高层对于这些情形熟视无睹看似情有可原:就好像说,对,最好让人们看看我们想要引进的资本主义民主背后是什么,看看它底下的贪婪以及普遍化的暴力,明白民主正需要我们这些全副武装的人来维持秩序 。当然,无政府主义的基本前提就是明白真正的民主与此相反 。它假设如果你像对待成年人一样对待他人,那么—至少当他们弄清楚你真的是这样想时—他们会很快表现得像大人一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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